米瑟里奥斯,铜须的遗产

坐井观天
WOW/OW/聊天打屁
鬼灭炼右

头像@岛田安夏

[OW/岛田兄弟]青行·四(完结)

第一章点此

第二章点此

第三章点此

番外《晓月夜》点此(注:番外是平行世界的源藏肉,不能接受请勿点开!)


*原创人物有
*堂堂完结!写的脑袋好痛……一不抒情光写剧情就变成这幅样子了,笔力太差的问题……
*阴阳师+鬼怪paro,半架空,情节与游戏设定基本不同,这章几乎是我私设和个人爱好注入最多的一章,打骂任意,下手请轻点(瑟缩
*历史、宗教和药理方面bug极多,瞎几把乱写的不要介意×


BGM:リーインカーネイション-うんちく商事(专辑:絃蒼の空)


等麦克雷折返的时候,他只见到了一谷仓昏迷的守卫、被刀鞘敲晕过去的代官和一封语焉不详字迹潦草的留言,不由得当着少年的面爆出一大串母语脏话。话虽如此,他还是将小六带回了家中,满脸泄气地吩咐他这回可真不要乱跑了,若出了什么事可没法再去找姐姐。小六木然地点点头,目送着他大跨步奔出屋门,连额上的汗水也来不及抹一把。

之前他想尽一切办法去缠问武士信上的内容,恳请他继续带着自己一同前进,甚至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……源氏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,他咧了咧嘴角,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:“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再让你去冒生命危险了吧?快回家吧。”

那封信上除了签名,他只认出了一个词。所以麦克雷前脚刚走,后脚小六就靠着暗记的路线,朝半日前曾到过的那个地方急奔而去。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挂着铃铛的石屋檐一角,他藏身在寺门边的一棵大树后,靠太阳的方位勉强辨认时间,祈祷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。

日头逐渐西斜,逢魔之刻*即将来临,汗湿的衣服被山风吹得冰凉。就在小六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,石寺门前传来的脚步声,吓得他蹦了起来——果不其然有人出现寺前,领头的身穿黑色狩衣,头上皱巴巴的乌帽帽檐前垂下一块黑布,遮住了他的脸;另两人手拿火把,腰间配着武器,上衣间缠着破烂的兽皮,大概是随从或是护卫之类人物。落日余晖将这行神秘来客的影子拉得很长,小六还正在思考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,两名守卫突然绷直了脊背,朝前方戒备地瞪视着。

源氏出现在石阶另一头。可他已经不再是少年熟悉的源氏了,他的肤色和兄长一般暗沉,额前生角,螣纹隐没于高扬的眉间,活脱脱是副吃人恶鬼的尊容,唯一的不同大概只有那双眼睛——

领头之人迎了上去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,对着他说了些什么。源氏面上带着微笑,时不时点头肯定,完全看不出日间的那股颓然的情状。黑衣人取出一条布巾,弯着腰举到源氏跟前,后者点头首肯,守卫便立即接过去,蒙上了源氏的双眼。引路的工作交给了黑衣人,小六本以为他们的目的地是青行寺之内,却没想到四人走上了侧面的一条小路,一惊之下忙从树后跃出,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。

那条路的方向通往华壶瀑布。行不多时就走到了路的尽头,护卫拨开披在山壁上的枯藤,露出一条狭窄的罅隙,前方沉入深不可见的黑暗中。黑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,四人一一消失在了缝隙之间,小六没工夫多想,咽了口口水,也跟着钻了进去。

我这么做,到底是为了什么?

他扶着湿漉漉的石壁向前挪动,自嘲地想,心头却浮上一层越来越浓厚的恐惧。这条路湿滑难行,耳边隐约有水声轰鸣作响,唯一的光源是前方人举着的火把,差点摔了一跤,怀里的硬物直直撞到胸口上,疼得小六呲牙咧嘴。

所以,至少让我……

头顶的岩石裂开一丝细缝,从顶部漏进惨白的月光。几日前的他还是个失去了姐姐的孤独少年,现在却偷偷跟在素昧平生、人人畏怖的鬼身后,在无人知晓的地下暗河边奔走,前往这造成这一切幕后黑手的巢穴,这番经历简直如伊吹山上恶鬼的传说那般奇妙和无稽。

至少让我,把这把刀还给他……

冰冷的水流滑过他的脚底。前方忽地宽敞了起来,满目火光照得小六忍不住闭上眼睛,闪身躲在拐角暗处。他们已经深入了山的内部,面前是被水流蚀出的溶洞,四处都燃着火堆,一丝丝香甜和麻苦混合的异样气味从火堆上的大釜中蔓延而出,像针一样刺探着少年不堪重负的大脑。

在昏暗的亮色之下,鬼们——或者说是装扮成鬼的穷凶极恶的人类们,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边,高声大笑,喧闹,用手中的武器咣咣咣地敲打地面,嘈杂的人声在不够高敞的洞内回荡,连客人的出现也没能让他们安静半分,小六认出了袈裟吉,他倚着那座不知曾夺走了多少性命的巨大石臼,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着釜中熬煮的东西。

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洞穴深处,层层垂岩之下的位置。那里的桌台上正坐着一个人,百无聊赖般地扯着大腿上的白绢——小六才发觉那不知为何十分眼熟的桌台实际上是神社用的祭案,白绢则是垂挂的币帛。领路的黑衣人走到祭案前鞠了一躬,台上的人顿时眉开眼笑,立马挥了挥手,满洞的邪魔外道立刻全数安静下来。

“您终于来了,岛田源氏大人!”

好……好奇怪的男人,小六心中暗道。那人面颊雪白,拔过的眉毛描成豆状,嘴唇涂得像女子一样嫣红,简直和京里的公卿贵族没有两样,称得上俊秀的眉目间却渗出丝丝扭曲的气息。他身披一袭艳黄如禅庭花的狩衣,两手藏在袖子里,袖括直垂到湿漉漉的地上,下裳的裤腿上沾满了可疑的暗色痕迹,在这邪气森森的魔境中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。

“承蒙邀请,不胜感激,”源氏解下脸上的布巾,血色的眼眸四处转动,“刚才带我来的那位是?”

“是在下饲养的式神,面目异于常人,只好以黑纱遮面,一路上可有冒犯到您?”

“没有,没有,他对我客气得很。”源氏和和气气地说,“既然拥有差遣式神之力,您是芦屋家的公子,还是弓削的子孙呢?”

阴阳师振了振衣袖,展露其上银线绣出的纹样,从小六这边看去只能勉强辨出一个浑圆的形状。源氏吐了口气,“居然是贺茂役行者*一脉,失敬……难怪连武器都未收走,也没有施以绑缚,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的缘故吧?”

“哪里,岛田大人是我的贵客,自然不能把您当成囚犯看待。”身着艳色的阴阳师笑道,“蒙上您的眼睛,不过是因为我性格过分乖僻、担心有宵小之辈骚扰所致,请勿见怪……”

“哈,闇御门算宵小之辈吗?”

“阴谋造业的鼠辈自有果报,我又何须担心呢?”役君满不在乎道。小六心中一阵抽搐,虚无僧毛茸茸的大脸映入脑海,麦克雷先生已经离开了吗?他是不是还在抱怨源氏的不知好歹呢?那支尺八我们好像忘了还给他……

源氏显然也想到了这节,手不经意拂过腰间。“那么,来信中说给我准备了一份厚礼,看来也并非虚张声势了。”

“我岂敢欺瞒您?不过现在看来,这礼物数量大概会有所变化了,先请您看看这边的诚意吧,”阴阳师拍了拍手,刚才跟随源氏的守卫出现在他身后,从祭案后面提起了什么东西,扔在两人之间。

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,源氏仍忍不住向前一步,异色的面庞上狂怒之色一闪而逝。被人如弃物般抛到地上的,正是去向不明的半藏,可那也与自己记忆中的兄长大相径庭了,那人披头散发,鼻梁被打断了,被削去一块的耳尖还在汩汩流血,嘴角溢出些淡红的泡沫,更别提赤裸的上身布满了鞭打和火烙的伤痕,几乎已经撕裂了左胸的纹身。

不,说到底,倒在那里的已经不是赤鬼了。即使面目仿似,浓墨般的眉尖仍拧成一道陡峰,可这双手被绑在身后、正以屈辱的姿态瘫倒在地的,不过是个遭受了严刑拷打的人类男子罢了,异色的皮肤也好,作为鬼之象征的双角也好,全都荡然无存,灰白的枯发遮住了半张脸,他连眼睛都睁不开,唯有身体时不时的抽搐成为他还存活着的证据。

仅仅过了一日不到,两人的立场就完全倒转过来。小六差点惊叫出声,忙死死捂住嘴巴,可他还没来得及把视线从半藏身上移开,有人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,将他从藏身的角落里拖出来,重重地摔进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,冷浸的刀刃比上他的脖子——动手的是另一位护卫,源氏眉头皱得更深了,却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,他不着痕迹地移了一步,面朝向小六和哥哥之间。

“对不住,鬼王大人动手在先,总得让兄弟们出出气……不过对您们来说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吧?”役君仍带着满面的笑容,“两份礼物都已经呈了上来,您意下如何?”

“……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?”源氏平静道,指节在刀柄上攥得发白。

“区区挣饭吃的本领,不足以为外人道。”随着首领得意的发言,比鬼还要凶残的群魔们也跟着狂笑起来,躁动的人群中时不时传来“剁碎他!”“挂到榉树上去!”的高声叫嚣。

“你想要我做什么?”

“我想要的,不过是您的一句话。”阴阳师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柄蝠扇,得意地展开来,扇上的葵纹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,“当年伊吹山上的生死相争,在场的鬼都目睹了您被令兄一刀捅穿胸口,又从华壶瀑布上掉了下去,在鬼毒川里漂流了七天,即便是鬼也绝不可能幸免——所以我只是想知道,您到底是如何重新活过来的?”

小六心头猛地一跳,这个问题一直压在他的心底,却不敢往外吐露半分。“牵魂转生?还是动用了东岳府君祭这等禁术?”阴阳师还在漫无边际地猜测着,“只要您告诉我原因,不仅可以保证这位小兄弟的安全,令兄也可以交予任您处置……啧啧,为了一己私欲居然狠下心肠,将刀刃送进亲兄弟的胸膛,结果现在还是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情状,简直是报应不爽!难道您不想亲自教训教训他么?”

不,不是的,小六想要大喊,可在刀锋的逼迫下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似的说不出话。源氏叹了口气,“要是我不愿告诉你呢?”

话音落下的刹那,洞内一道耀眼的光芒转瞬即逝。在所有人反应发生了什么事之前,小六的衣领处洒落了几滴温热的液体,随着它们一滴滴滑入颈内,他颊边的刀“咣当”掉在地上,身后那名守卫捂着脖子慢慢软倒——与此同时祭案边的另一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,他的头颅如熟透的瓜般从脖颈上滑落,腔口的鲜血迸射喷出老远。哄堂大笑戛然而止,转而爆发出一连串凄厉的惨叫,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,袈裟吉跑得最快,简直是要从别人的腿下转过去,只求能逃脱这只杀人无形的恶鬼身边。

青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小六身边,他转过头,鬼爪不经意地弹着刀锷,一双红眸中滚荡的怒气如沸腾的血池:“就是这样。如果还要以无关的性命相逼,可能要让你们多吃点亏了……所以,还要继续吗?”

即使被泼了满身的血,落魄的中年男人仍缩在地上一动不动。阴阳师抬起一只手,勉强止住了手下的喧闹,“您刚才是不是问过我,是怎么抓住令兄的?”

小六悚然抬首。鬼化的武士一惊之下正要拔刀,然而右臂已经不听使唤了,它酸软地垂落下来,同时发作的还有支撑身体的每一处关节——像是全身的力道被抽走,源氏身子一沉,毫无征兆地坠倒在地,脑袋硬生生地砸到潮湿的石板上,手足和他兄长一样开始不住抽搐。直到此时群魔之首才放心地高声大笑起来,一双细长双眸射出逼人的凶光。

“武士大人,您没事吧!”小六扑过去。“……是那封信,对不对?”源氏周身不住发抖,艰难地蠕动着嘴唇。

“您终于猜到答案了。鬼王大人比您还要容易上当,随口在信上加了一句‘我们掘出了您父亲的尸骨’,他就张牙舞爪地直扑过来,害得我们这边折损了几个好手哩。”

“三种色,六张纸……红、青、白……难道你……”源氏苦苦思索,“五重衣?居然是这个……”

役君哈哈大笑,“不愧是京都来的武士,就连女房的装束也一清二楚……不错,此等色序正是《雅亮装束抄》*中所载,夏着五重衣的‘踯躅’一目,只要有了这个名字,几张色纸加上在下安身立命的一点法门,给您下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——说实话,我也不实在想走到这一步,大家和和气气地多好呢?结果您和令兄动不动就喊打喊杀,对付您这种非人之物,也只能靠这些伎俩了。”

小六听得一片茫然。他纤瘦的肩膀撑不住武士沉坠的身躯,被对方扯着一齐倒在地上,虽然听不懂具体在说什么,但踯躅花的效果他并不陌生,见多了家畜误食之后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的样子,最后它们都会四足抽搐着慢慢死去……

武士嘴角泛出白沫,无力地握着小六的手腕:“如此渴求我的复活之法,为此不惜冒着风险将我们统统引入陷阱,到底……不,你假借伊吹山的传说,聚集穷凶极恶之徒扮成恶鬼藏于这深山之中,总不只是为了贪图山野小民的一点粮食财宝吧?”

可对方的回答更让小六摸不着头脑:“是羯磨果*吧?”

“你说什么?”源氏闭着眼虚弱道。

“古时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妙果实,依照现在您活动自如的程度看来,只能是用了这个吧?如今只有贺茂氏本家的勘解由小路还保存着几枚,”役的口气里带着一丝不屑,“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看中了你什么,但居然把这么宝贵的东西浪费在外人身上,京里那些老头子是跟土御门斗太久,把脑子都斗糊涂了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哎呀,别这么看着我,虽然交出羯磨果会让您送命,不过多活了这么些年,也算够本了吧?”看不出年纪的阴阳师微笑道,“等我当上贺茂家的家主,把那些老家伙都踩在脚下时,我会记得祭奠您的……”

似乎所有人被这饱含庞大野心的计划震住了,洞内一片静寂,沸腾的液体在大釜中咕嘟咕嘟冒泡。役满意地看着趴伏在地沉默不语的三人,更为自己的一举擒得双鬼的成果兴奋起来,“考虑好了吗?我倒罢了,弟兄们可没有这么好的耐性,如果您再不回答……”

“你……你不会得逞的,”源氏喘息着打断他,“你以为靠着一枚果实,就能改变什么吗?你也太瞧不起人……”

“哈哈,我可不会用在自己身上。种子是在本家不假,繁育的方法可在我们分家流传,只要能够种植成功,将这群人变作一支不死的军队,莫里森也好,闇御门也罢,看还有谁敢不把我当回事?”役的表情越发狰狞,“啊,对了,我真傻!就算您殒命了,我也可以让您再度复生,和令兄一道作为我麾下的两员大将——比起这些不入流的货色,您和鬼王大人的素质可好得太多太多啦!”他喜上眉梢,扇柄一下下敲打着掌心,“唉,那群老家伙们哪怕脑袋稍微机灵一点点,也不至于落到连一个土御门都收拾不了的地步——”

“……就是现在,小六!”

音调并不响亮,甚至连气息也若有若无,可小六正等着这一声吩咐,从靠近源氏的那一刻起,对方就一直在自己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,让他等待信号,进行下一步的动作——于是他猛地站起身来,举起自己由源氏怀中摸出的那支细长物件,深吸一口气,将满腔力气全部注入了顶端窄小的歌口中。
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”

饶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匪,也被这赛过万千饿鬼哭喊的笛声逼得倒退了好几步,苦痛万状地捂住了耳朵。小六奋力吹奏着,直到有个皮肤涂成青色的山贼强忍着痛苦,对准少年就是一巴掌,将他打翻在地,尺八撒手飞了出去,一路滚落到山贼面前,后者连忙抬脚将它踩得粉碎。

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晕眼花,小六跪倒在地,嘴角淌下一条血痕。武士对他点了点头,却没法挡住暴怒的凶汉再度将少年一把拎起,朝着石臼拖去:“小王八蛋,居然敢耍老子?我让你尝尝厉害!”

“不……不要!!武士大人!!”

雨屋家血淋淋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,小六吓得魂不附体,胡乱踢打着想要脱开那铁钳般的大掌,而源氏一丝力气也无,只能勉强移动头颅向上望去,将全部希望都放在自己异于人类的耳力上——

他的期盼得到了回应。头顶炸出一声沉闷的巨响,垂岩隆隆摇动,那群乌合之众惊惶地左右张望,更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满地乱撞:“洞要塌了!洞要塌了!快跑!”

“休要惊慌!”首领厉声喝道。溶洞并没有塌陷,从爆炸掀起的漫天尘灰中,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上方跳了进来。说时迟那时快,源氏使劲咬了一口舌头,用痛苦换来了一丝清明,立刻竭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:“麦克雷,艾灸弹!!”

那人一愣,立刻举袖遮面,两枚竹筒带着浓烟疾射而出,弹到他们的面前。若刚才的香气是刺鼻,艾灸的气味闻上去简直像在鼻子上打了一拳,小六差点被呛得掀了个跟头,扶着石臼拼命干咳起来——原本拖着他的大汉却松开了手,一步一步往后退去,因为即便被浓烟熏得眼泪直流,他也能看到烟雾中有人慢慢站起身来,一前一后,共同点是额上一对不属于人类的尖锐突起。

“你……你们!”役君精致的脸上头一次出现惊恐的神色。

麦克雷却没有理他,只顾瞪着源氏,倒竖的眉毛上全是不满:“呵,先前只顾着单独逞英雄,吃瘪的时候倒想起我来了——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在上面?”

“除了你还有什么人会去龙神神社找我?”源氏拍打着身上的尘土,“木屐咔哒咔哒的声音都快把我烦死了。”

“咦?那你怎么知道上面是龙神神社?”

“废话说完了吗?”年长的鬼面上满是擦拭不去的血污,他伸爪成锋,对着畏缩的人群狂吼一声,复仇的白霾淹没了整片眼眸。麦克雷无奈地抓了抓后脑,“喂,记得留几个活口啊。”

下一瞬,此地顿成血狱。

 

少年抱着脑袋瑟缩在石臼边,紧握着手中的短刀,他仿佛回到了昨夜的惨白的月色之下,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父母丧命的那一天,惨叫和血光在周围此起彼伏,而他什么也做不到,甚至不敢探出头看一看外面形势如何……

姐姐……我……我还是这么胆怯……对不起,菖蒲姐……

还没等他从回忆中惊醒,有人再一次猛力扣住他的后颈,拎着他从藏身之处出来,龙神的短刀从手中滑落,打着旋儿弹出好几尺远——像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,役君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对准了四人中最弱的小六,此时终于逮到机会一举突袭成功,他的指爪也如同鬼爪一般尖锐,涂成夺目的鲜红色,紧紧拧在小六的脖子上:“都住手!不然我就掐死这小子!”

“你觉得你还有胜算么?”源氏淡淡道,“胆敢对鬼出言要挟,却没有付出性命的觉悟,有你这样不肖的子孙,也不怕役小角气得从天上岳跳起来?。”

“还废话什么,我今天非得挖了他那颗黑心不可!”无瞳的赤鬼大吼,将手中颈骨尽碎的脑袋甩到一边。阴阳师被他们逼入角落蜘蛛,手上力道越来越大,小六被扼得直冒眼泪,“武士大人……呜……”

源氏眉头一动,他将刀上的血水甩干,纳回鞘内,再解下佩刀和胁差扔到地上。“那么,换我做人质吧,阴阳师大人。”

“你……”两道震惊一道狐疑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。武士朝着役君摊开手,像是在告知自己并未暗藏武器。“抓着那个孩子即使能逃得性命,你苦心经营的大计也毁于一旦了吧?还不如换上我,起码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,对不对?”

“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,源氏!”

“喂喂喂,别冲动!”

“我答应过这孩子,怎么样也要保住他的性命。”源氏仍一动不动,“所以好好考虑吧?”

阴阳师半信半疑,终于咬了咬牙关,指着地上,“你!先把那把刀扔过来!再去喝锅里的东西!喝到我喊停为止!”

“你那双脏手也配碰我母亲的东西?!”半藏勃然大怒,源氏却没提出什么异议,他捡起了小六掉在地上的短刀,一步步向着大釜靠近,那里面的东西煮得久了水分蒸干,气味越发甜腻。

“快喝!”挟持着少年的败者喝道。源氏舀起一勺黑糊糊的粘腻液体,将木勺放到嘴边,一口,再一口……直到察觉到武士灰色的面目开始发黑,那边才喊了一句停,他便将短刀扔了过去,同时迈着不稳的步子一点点向对面移动——源氏捂着小腹,眉间螣纹皱成一团,像是忍着什么巨大的痛苦,最后两步几乎是在爬行了,刚靠近阴阳师身边,就伏在地上抱住腹部蜷缩起来,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滑落。

“你给他喝了什么!!”半藏目眦欲裂。

“当然是让他老实的东西,毕竟我也不敢再赌第二次了。”重新取得优势的阴阳师再度露出诡秘的笑意,他拾起短刀,却也没松开小六,只是将几近昏迷的青鬼翻了个身,“被羯磨果续命的人,果实会生长在右腋之下,代替心脏收束失散的魂魄——”短刀唰地出鞘,透过右臂的兽皮划烂了青鬼的整幅衣袖,“抱歉,我实在是不敢再冒第二次险了,只得在这里就取了您的‘心脏’而去了!”

半藏怒喝着,想要去抓源氏扔在地上的胁差。虚无僧闭上眼睛,像是不愿意看到好友第二次丧命的样子。目睹刀锋朝着武士刺落的样子,小六差点哭出声来,连日来的辛劳、恐惧和痛楚终于击垮了他,少年头一歪,晕了过去。

可他们预料中的一切,都没有发生。

“你说的没错,在伊吹山上,青行寺前,我的兄长将刀锋送入了我的胸口。”

刀尖停在了半空,被鬼的手掌扼住了。咔嚓一声,源氏轻松地捏碎了役君的腕骨,短刀咣当一声落到地上。

“你……你!!”人类的脸上写满了被痛楚扭曲过的恐惧。

“可也是他,在我坠瀑之前将母亲的短刀塞进了我的怀中,让我的魂魄缚在刀上,保住身体七天七夜不腐,直到被人救走!我并未真正死去,何来复活一说,身上更没有什么羯磨果!”被撕烂的右袖在身侧飘拂,源氏胸前的刀伤清晰可见,而阴阳师的喉咙被他卡着,发出无力的嗬嗬声,“从你开始起了邪心的那一刻起就该明白,鬼神也好,天地运转之力也罢,唯有人心不可役使啊,役行者!”

手刀如闪电般落在他后颈。艳黄的色泽委顿下去,那双总是含着诡秘笑意的细长眼睛向上一翻,伊吹山上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,就此终于伏法。

 

“……看清楚了吧?是人类没错吧?”

“是啊,我还以为能见识见识所谓的式神呢……”

“哈,现在世间又还有几个人懂得炼制式神之道?恐怕都得向狐狸和天狗们讨教了吧。费劲心思将自己装扮得和先祖相似,仿佛这样就能重现先祖的荣光似的……仔细想想,这也是个可怜人啊。”

“够了,你又同情心泛滥。如今京里乱成那样,要是他真带着一帮匪徒杀入近畿,真说不定会闹成啥样呢。”

“说起狐狸,安吉拉送我的兽皮被割得稀烂,被她知道了,估计又得埋怨我了……”

“谁叫你欠了人家一条命呢?你这次来,她还送了你东西?”

“嗨,之前在铃鹿山为她除了几只管狐,她有狐狸的亲缘在,不便亲自出手。结果我被喷得右边袖子都是墨水,只得用兽皮裹着,结果反倒被误会成了什么果不果的——”

“咳!咳咳!”一阵咳呛间小六睁开眼睛。有人正在他鼻下晃着燃烧的艾绒,然而怎样的难受也都比不上他发现那个人是半藏时的惊讶,吓得少年“啊”地一下蹦了起来。此时鬼之双子都变回了人类的样子,半藏看见他已经醒过来,便撤回手中之物,冷哼一声背过身去。

“你醒啦?感觉怎么样?”那边厢源氏见他转醒,连忙走了过来。小六环顾一圈,满目尽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景物,才恍觉自己正躺在儿时经常来的玩处。

现在已是清晨,淡淡的晨光照在神社衰朽的屋梁上,青苔闪烁着水润的光泽,窗外鸟鸣啾啾,可他一旦忆及昨夜的生死相杀,神经立刻再次绷紧。“你们都没事吧?那个……阴阳师呢?”

“已经关在关所啦,闇御门和本地的守护都派人来了,看着他和代官呢。”

“可,可是,他那么神通广大,连你们都抓得住……要是再、再下咒什么的,岂不是又要让他逃了?”小六结结巴巴地说,抚摸着喉结上被指甲抓出的伤痕,心中紧张不已。

源氏一愣,随即大笑起来。“小六,那根本不是什么咒……你还记得那封信吗?无论是箭还是信纸上面都涂满了踯躅花的毒,再附上鲜花和熏香遮掩气味,我将信揣在怀里走了那么长一段路,毒液浸入肌肤也不稀奇。以名为咒,以咒传心,那可是当年晴明公或是保宪公才懂得的复杂法门,现在的阴阳师能用上一点皮毛已算高明啦。”

“哦……”小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“还有,当时大锅里熬煮的是曼陀罗的花汁,对人会引发狂暴,对鬼就是猛毒,两者相加,一不小心我俩就都中招啦。现在我们把他全身上下都扒了个一干二净,连指甲都没放过,再绑了个严严实实,他就什么都干不了——说到底,这位役行者确实精于用药,再加上对鬼的特性十分熟悉,为了设下这局,他实在下了不少功夫啊,伯劳大姐大概会很感兴趣吧?”

“猛毒!那,那你还喝了那么多!”忆起源氏那痛苦万分的神色跃入心头,小六又是惭愧又是担忧,“你真的没事吗?啊,我也摸过那支箭,还有信,可我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?”

“那时你怀里插着我母亲的短刀,百毒不侵,而我喝药的时候,也是被那把刀救了性命啊。”源氏温和地微笑着,“我还当心装中毒得不像,被他发现了咧。”

“可您脸色都发黑了啊!还流了那么多汗!”

“我憋一会儿气脸色就能发黑啦,再说当时有谁不是满头大汗吗?”

“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?”麦克雷的声音传来,他从后面一手揽过源氏的肩膀,一手往小六的头上揉来,将少年的头揉得凌乱不堪,“要不是这孩子吹尺八示警,你们仨就悄无声息地交代在那了!对了,你还没有告诉我,你怎么知道那洞上面就是龙神神社?我吹起尺八来真有那么难听吗?”

“我虽然是被蒙着眼带进来的,可也不是一点儿路都没记住——比起看到的东西来,水声才是更好的标志,稍加推测,便可猜出差不多的位置,毕竟曾经灵魂半出窍着沿着整条鬼毒川顺流而下,想不记清楚也难啊。”

麦克雷嘿了一声,走到墙角,蹲下去端详已经翻倒在地的赛钱箱,过了好一会儿才挠挠后脑,“对了,你们把我混饭吃的家什给砸了,记得赔一根!”

 

赤鬼对着神龛,深深地跪伏下去。他刚擦净满脸的血痕,仍是那副袒露左胸、身背箭筒的弓手打扮,身边是一同跪拜的青鬼,小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,才看清神龛中并没有神位,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早已锈蚀不堪的神乐铃。

与母亲告别之后,源氏尚未出声,小六已经出声叫住了另一人:“半藏先生!请先不要离开!武士大人……源氏先生有话想要跟您说!”

沉默的弓手身体一震,继续整理着草鞋的绑带。他的弟弟站在身后,唇张了好几下,每次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——直到半藏真的站起身准备离开了,他才下定决心,从心底呐喊出他的心声——

“哥哥,跟我一起回京都吧!”

虚无僧的眼睛瞪得溜圆。害怕自己再也开不了这个口,年轻的武士脸憋得通红,口中的话像水一样源源不绝地流出:

“再过几个月就是红叶的季节了,去清水寺赏叶喝酒怎么样?”

“大将拜托我去查罗城门上的吸血妖怪,可它长着翅膀,一会儿来一会儿去,有力也没处使……哥哥,你的眼力可比我好多了,来帮帮我吧!”

“啊,还有,还有,我知道圣护院边有一家做的八桥点心很好吃,一起去试试看吧?”

小六看向麦克雷,麦克雷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。“是不是还要加一句别放黄豆粉?”

源氏没有理会他的嘲讽,他只是盯着哥哥离开的背影,一只手抬到半空又放了下去。“哥哥,既然你不愿意回答我,那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——鬼不能对血亲撒谎,所以只要你不回答,从今往后的每一年,我都会向你提出这个问题,直到你告诉我答案为止。”

赤鬼停下步子。小六几乎以为他要一箭射过来,可源氏已经顾不上这些。

“哥哥,我曾对你说过,只要是我做过的事情,我都绝不会后悔。

“那么,你在将我从青行寺救出来的时候,在背着所有人把龙神的短刀塞在我怀中的时候,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呢?”

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个问题,眼里满是真挚和迫切的光彩。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这沉默如同一座灰白的石桥,一潭无波的死水,将两兄弟的世界划开,就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开始,就从父亲痛哭的那一刻开始,就从他不再以欢悦的目光注视弟弟的时候,也从他们之间爆发出第一百零一次争吵的时候开始。

在源氏即将放弃的时候,他的哥哥转过头来,说出了问题的答案。

 

“所以你还是把他交给我了。”麦克雷苦着脸道。

“为我们的事耽误了你和小六这么久,真是对不住,”源氏貌似恭顺地弯了弯腰,“放心,回去我会多买几根尺八赔罪的。”

小六扑哧一声笑出声,麦克雷翻了一个超大号白眼。“算了,你也不是第一次耽误我了,这回好歹还给我挣了份功劳。”异邦人像是认了命似的,抚摸着颊边的短须,“还有,你这是要去哪啊?喂,你哥是不是已经走了?”

“没关系,总有一天,我们还会相见的。”源氏戴上斗笠,对着他们招了招手,算是告别的招呼。“记得帮我向大将和伯劳大姐问好!”

“我可不报什么希望。”麦克雷嘟囔道。小六突然想起了某个前车之鉴,连忙转过身去,对着离开的人大喊出声,生怕那重要的遗物落得与尺八相同的命运:“武士先生!您的短刀呢?”

那人继续挥舞着手臂,斗笠下的笑容比照拂鬼毒川的阳光还要灿烂。小六一愣,突然心下了然,唇边不由得绽放出笑容。

只要还在同一片天空之下,你也好,我也罢,总有一天能够再次相见的啊。

在少年的注视之下,青色衣裳的武士带着笑意,隐没在清晨林间越来越淡薄的雾气里。

 

END.


 

*即黄昏。

*役小角,飞鸟至奈良时代间生人,出自贺茂氏,所以被称为贺茂役君,又称役行者。其人开创修验道,最有名的是他役使“前鬼”“后鬼”为奴仆(又称赤鬼/青鬼、善童鬼/妙童鬼)的传说,下面的《鬼神童子》就是讲述他子孙的故事,整篇文的灵感最开始也是由他而来。

*关于平安时期皇族和贵族装束衣着的掌故书籍,成书于平安末期,作者源雅亮。

*来自黑岩善宏漫画《鬼神童子》,原作里是邪神羯磨的果实,长得像眼球,会附身在怀有强烈欲望的人身上,这里只是取了这个名字,用途完全不一样了(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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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

从一开始,我只是想写一个阴阳师和神怪的paro,没有麦克雷,没有小六,没有这样一波三折最后也算不得十分圆满的结局,可没想到后来居然掺杂了这么多私心。

青行,青行。春天樱花开放,冬日白雪皑皑,而青行是属于夏天的故事,青色的武士配着刀,在夏日阳光灿烂的细道上摇摇晃晃地行走,就像我一开始,只是想写一个青色的行者背对着所有人离开的故事。

五年前,我以青行为题写了赭杉军,同样是一个逝者不灭、心死志生,改变生者命运的故事。五年后我写的是岛田源氏,他从死的缝隙中重回世间,走过许多爱恨,走过许多善良和恶意,走过自己的回忆和痛楚,最终像在空中展翅的雀鸟一般,停驻在自己的巢前,收起翅膀,隐没在竹叶间,隐没在云端的尽头,隐没在清晨林间越来越淡薄的雾气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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